第一章 马踏春泥神飞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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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朱守谦奇怪地问她:“明明姨母知道我带你出去,为何还要换装?”
朱守谦眼睛一亮,又讷讷地说:“我,我想让你去帮我!”
锦曦这才微侧过头瞟了少年一眼,目光一转落在他压着书的手上。她什么话都没说,只这么一瞥,散发出淡淡的威仪。
朱守谦见锦曦语气有所松动,忙鞠躬作揖讨好的说:“锦曦你有所不知,你好歹也算是我的家人,你赢就等于我赢!李景隆不过比我多中一箭而已,你帮我好不好?”朱守谦嘿嘿笑了,“只要你肯出手,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朱守谦的母亲与锦曦的母亲是同胞姐妹,洪武皇帝打天下时淮西旧将谢再兴之女。皇上赐姐姐嫁了太祖皇帝亲侄朱文正,妹妹嫁了麾下猛将徐达。朱文正夫妇俩过世之后朱守谦就被洪武皇帝与皇后接到了身边抚养。
皇上皇后怜他自幼失去双亲,倍加宠爱,朱守谦若论圣眷远胜现任几个正牌亲王,那里受过这等折辱,听了锦曦这句话就死命的挣扎起来。
从那之后,朱守谦就缠上了徐锦曦。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徐府诸人眼中两小无猜的玩伴而已,根本不知道在山上住了十年的徐锦曦身怀武功,而向来因为皇帝皇后宠爱骄横霸道的靖江王朱守谦已被锦曦软硬兼施制得服服贴贴。如锦曦的贴身侍女珍贝便认定是朱守谦强着拉小姐出去玩,丝毫没有怀疑是锦曦逼着朱守谦掩护她逛遍了整座南京城。
深深呼吸了一口混着泥土青草香的空气,锦曦呵呵笑了:“成日在府里装乖,闷也闷死了,铁柱,可多谢你啦!”
朱守谦再骄狂也摇了摇头:“倚天藏于内库,皇上都舍不得用。裁云却不知下落,这事哥哥可办不到了。”
锦曦眼角余光瞅着珍贝出了房门,听到她走下绣楼的足音消失,突然就跳了起来,捉住少年的耳朵使劲一拧,骂道:“死铁柱!不守约定!让爹妈知道怎办!”
锦曦歪着头看了看他,猛的一挥马鞭:“表哥,看非兰给你报仇!”马扬开四蹄往树林处狂奔而去。
“那我不要剑了,你这个月必须请我出来玩十次!”锦曦得意地想裁云剑就在自己手里,朱守谦怎么可能拿到。她不过是想趁着父亲魏国公徐达不在家之时多溜出府来玩玩罢了。她高兴地伸开了双手在朱守谦面前晃了晃,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树林下的人群。
世上最厉之剑莫过倚天。李白曾有诗云:“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此时的锦曦似换了个人,浑身充满了活力,明眸光华流转,薄怒含嗔,俏皮灵动。
锦曦只柔弱的望向朱守谦,他就跳了起来:“我带表妹去吃个饭也这么罗嗦!哪次没好好的送回来!”当下也不管珍贝,拉了锦曦的手就往外走。
“朱棣不过只比我大一岁……”朱守谦嘟啷着,抬头看到锦曦的秀眉微蹙,眼神逼视过来,硬生生把后面不敬的话吞回了肚里。
朱守谦脑中又是一热,保护欲油然而生,早忘了刚才的羞辱和尴尬。
当时朱守谦十四岁,徐锦曦才十三岁。
朱守谦回过神赶紧跟上。
“锦曦!锦曦!”伴随着阵阵喊声,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我……”朱守谦语塞,他连自己看不起的浮浪公子爷李景隆也没打赢,不由得气极败坏地说道:“锦曦,我今天约了他们再比过,这次我非得赢不可!”
倚天斩鲸,裁云击隼。
徐府侧门停了辆马车,锦曦扶着朱守谦的手轻轻进了马车。朱守谦跳上马对亲卫喝道:“快,去城郊!”
朱守谦想想觉得锦曦说的有道理,浑然不知自从与锦曦在一起,她哪次说的自己觉得没有道理。
“锦曦,好了没?”朱守谦急急地朝马车里张望着。
“表少爷请用茶!”珍贝这时端着茶盘推门而入。
他谁都不怕,偏偏害怕比他小一岁的表妹锦曦。别看今年十四的锦曦个头比他矮上半头,朱守谦却吃足了亏。
车帘轻轻一挑,男装打扮的锦曦走了出来,她翻身上马,亲呢的拍了拍马头,大声喊道:“铁柱,走!给你报仇去!”
锦曦也不戳穿他,抿了嘴笑道:“马车在哪儿?”
“谁敢瞧不起你?怪了。”锦曦闲闲地说道,慢慢躺回贵妃椅上,重新拾起了书本,细细的读着,当屋里没朱守谦这个人似的。
少年不耐烦的挥挥手说道:“免了,快去!”
朱棣谦瞧着锦曦翻开的手掌暗想,十次?!这个月过了一半,另半月天天去魏国公府把锦曦从家里弄出府去,姨母和大表哥徐辉祖面前可怎么说项才好。
话才说完,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已脸朝下趴在了雪地里,塞了满嘴冰雪又冷又痛,背上踏着一只脚压着他翻不了身,头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懒懒的说道:“草包!”
徐锦曦微微错愕已然明白,嘴边漾开了一抹笑容,神色温柔之极:“是守谦哥哥吧?”
“我去?我又不是你,我赢了,你有什么光彩?”
这时徐锦曦才放开脚,拍了拍手蹲下来看他:“守谦哥哥不要生气嘛,锦曦想回家得很呢,你这样说,锦曦好伤心。”
珍贝侍立在她身侧不禁叹了口气,这般温柔娴静的小姐,怎么惹上莽牛似的表少爷呢,三天两头不厌其烦的来打扰,每次都强拉着小姐出府。有哪一次小姐回来不是嚷着腰酸背疼的?珍贝对这位表少爷越发的不满。
锦曦斜倚在贵妃长椅上,纤细的手懒懒的抬起一卷书翻看,对侍女珍贝的话语恍若未闻。春风从十字楔合梅兰竹菊雕花木窗外吹进来,蓝色百褶绢纱罗裙漾动着,似一泓湖水轻柔地漾起了水纹。一袭墨黑的长发顺着腰背倾泄下来,几缕发丝在她身侧俏皮地飘动,映着层淡淡的阳光,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浅黄色泽中,像极了唐代周昉的仕女图:“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
“咳咳!”朱守谦知道说漏了嘴,强咳两声掩饰,转开了话题,“表,表弟,你帮我赢了,回头,我送你一把好剑!”
父母双亡的他打小就把姨母家当成了自已家。他清楚的记得去年春节,徐府上上下下喜气洋洋,说是从小被送到栖霞山的大小姐徐锦曦回府了。他对这个闻名却未见面的表妹好奇之极,等不及吃饭就闯到了内院。
朱守谦大大咧咧习惯了,却也粗中有细,嘻笑着对锦曦道:“你穿男装看上去就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公子,不知你的底细,朱棣和李景隆戒心不强,肯定全力防范我,你趁机就赢了呗,!”
少年涨红了脸,他正是当朝洪武皇帝朱元璋的亲侄孙朱守谦,开朝受封的第一批十个亲王之一,且是唯一一个非皇帝亲子的靖江王,就这重身份已知朱守谦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朱守谦兴奋地拍马追上:“锦曦,你这一打扮南京城没哪家公子比你俊!”
见锦曦不为所动,朱守谦一时之间竟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悠了几圈,这才红着脸吞吞吐吐的说了实情:“月初与太子殿下,二皇叔,朱棣还有那个可恶的李景隆赛马比箭,商定谁落败要请他们去得月楼吃饭……”
朱守谦脑中一热想也不想便豪爽地答道:“好,十次就十次!只要你每次出来平安回去不叫姨母大哥埋怨就好!”
珍贝这才有时间对少年一礼:“请靖江王安,表少爷请稍息片刻。”
“铁柱,哦,表哥,记着,我是你表弟,谢非兰!”锦曦用了母性,她这一年里逼着朱守谦带她出去玩,一直用这个名字,朱守谦甚为识趣,马车里早就备好了更换的男装。
“小姐,肯定又是表少爷!”珍贝嘟着嘴忍不住抱怨。
锦曦不屑的撇撇嘴:“我要裁云,你弄得到么?”
锦曦悠悠然地说:“如果遇上找茬打架的,你又打不过,难道要魏国公府的小姐出面打?传了出去,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锦曦那里还有半分在闺房里文静看书的样子。她换了身宝蓝色窄袖长袍,玉带勒腰,头发用玉环束起戴着纱帽,脚踏薄底皂靴,英姿飒爽,毫无半点女儿羞态。
还没走近,一缕暗香飘来,徐锦曦已转过了身子。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一张皓丽无双的脸上嵌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秀眉微扬不解的看着他。朱守谦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娘!”
他气愤地转头看去,锦曦眼中露出委屈和凄楚。朱守谦愣了片刻,满腔悲愤与怒火烟消云散,再也发作不得。想想锦曦离家十年,自己才见面就出口伤她的心,忙呐呐地道歉:“对不起……”
朱守谦立马觉得春暖花开,不管一身的狼狈直跳将起来:“锦曦你好漂亮!我去和姨母说,别让你再走了!”
红唇轻启间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朱守谦一颗心怦怦跳动,别说姨母的责备,大哥徐辉祖的抱怨通通抛在了脑后,只觉得能让锦曦这般快乐,别说出府去玩,就是让他去捞水底的月亮影子,他也毫不犹豫。
少年讪讪的拿开手,语气里带着求恳:“好锦曦,好表妹……”
珍贝急道:“可是夫人和大公子说,小姐去哪儿,珍贝一定要同行的!”
“谢谢守谦哥哥,不过,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锦曦会打架?娘会不高兴,大哥也会讨厌锦曦!”锦曦放软了声音,半点不像方才把高自己一头的朱守谦摔翻在地,还用脚踩他背的刁蛮样,带着恳求的目光巴巴地望着朱守谦。
锦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站在春风里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铁柱,你不想报仇了?”
“十次?!”朱守谦大惊,头跟着大了起来。照说他这个靖江王爷因为父母早亡,一直被皇帝皇后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着,比自家儿子照顾得还上心,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遇上锦曦他却觉得头大如斗,丝毫办法都没有。
白雪中,他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站在梅树下赏梅,看衣着打扮便料定这个陌生少女便是徐家大小姐锦曦。朱守谦当时坏坏的笑了,起了恶作剧的心,放轻了脚步想去吓吓她。
珍贝知道这位靖江王向来说一不二,夫人也要让他三分,又气又急恨不得马上禀了夫人与大少爷拦住他,朱守谦听了锦曦吩咐,私下里又是恐吓又是给珍贝买小礼物软硬兼施,珍贝只能叹口气朝两道远去的背影喊了声:“王爷,小姐身体弱,你多顾着她!”
“你就这么有信心?”锦曦语气仍然淡淡的,她才十四岁,多少带着小孩心性,听朱守谦这般推崇,心中也有几分被朱守谦恭维的喜悦。
听到锦曦唤他守谦哥哥,他方明白过来,便有些下不来台,脸跟着转红的同时用倔傲掩饰着失口的难堪,从徐府丫头听来的消息冲口而出:“你神气什么!你一出生算命的就说你不长命,在家与长兄犯冲,这才送你去栖霞山休身养性,要不是过春节,那会让你回来!”
“你连李景隆也赢不了?”锦曦听出了朱守谦的火气,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
朱守谦远远的已瞧到大树旁搭起了凉棚侍卫簇拥着那几位或站或坐,不由得恨恨地说:“赢了李景隆,让那臭小子请客,这回不去得月楼了,要去玉棠春!”
锦曦嘴一翘,亮若晶石的双眸里多了分嘲讽,头微微偏着吐出一句:“谁敢欺负我大明王朝的靖江王?找皇后娘娘告状去啊,娘娘可是最疼你不过。”
“要只是一顿饭我着什么急?不就是吞不下那口气么?”朱守谦气恼的说道,“太子殿下和二皇叔我就不说了,朱棣永远昂着头斜着那双眼睛,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他是长辈也不说了,偏偏那个李景隆,他爹曹国公李文忠会打仗,他不过就是个浮浪公子,也敢瞧不起我!”
锦曦嗔他一眼:“叫他四皇叔!再不济也要叫声燕王殿下!别给人听见告到皇上那儿去,治你大不敬之罪!”
一行人风驰电掣地来到城郊。暮春四月,城郊芳草依依青碧连天,绿意直染到了天尽头。养眼之极,阳光也不甚浓烈,带着适宜的温暖洒将下来,懒洋洋的感觉油然而生。
“玉棠春?新开的酒楼?”锦曦一年来游遍南京城,但凡知名的酒楼无不去尝鲜,偏偏没有听说过这个酒楼。
“嗤!”一声叽笑从锦曦嘴里溢出,“一顿饭而已,你又不是请不起!”
然而背上踏上的那只脚如有千斤重,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脸被压着嘴里塞满冰雪也喊不出声,他不过才十四岁,脸憋得通红,眼里委屈的急出了泪。
锦曦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知道朱守谦为难,她眼珠一转,轻声对朱守谦说:“表哥,我看李景隆那小子在对咱们撇嘴呢。”
“珍贝,给表少爷沏碗茶来。”清柔的声音从锦曦口中吐出,不紧不慢,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听到珍贝喊声,锦曦回头可怜兮兮地笑了笑,一副被朱守谦逼着出府的模样。
她正暗自埋怨着,厢房的门便被大力地推开,一个十五岁左右浓眉大眼的少年喘着气大步走了进来:“锦曦!走!晚了就来不及了!”说话间手已压在锦曦正看着的书上。
朱守谦瞧见心里哀叹,徐锦曦你可真会装!便想给她一个好看,手上便略一使劲,然后一阵奇痛传来,他松开手跳着脚甩着呼痛:“徐锦曦!”
“珍贝,表少爷请我出府去吃八珍鸡,他不要你跟去,守谦哥哥说他会保护我的。”锦曦面不改色的撒着谎。
朱守谦父母过世的早,他才四岁就被朱元璋收留在向身边,他只有一幅母亲幼时的自画像,是在出阁前画的,年纪也如锦曦般大小。看画像时间多了,朱守谦一见锦曦,几乎以为是母亲从画上走了下来。
出了城门,已有亲卫牵着两匹马候着。
锦曦灿烂一笑,目中飞快掠过一丝狡黠,小脸已如带着露珠的花儿怒放起来。
锦曦心中大喜,从栖霞山回家后这一年多,母亲吩咐了珍贝成天监视着她读书习字描红绣花装大家闺秀闷也闷死了。她想起后半个月可以明目张胆的出府逍遥,脸上的笑容怎生也掩饰不住,发出珠落玉盘似的脆生生的笑声。
朱守谦马上回魂:“刚才是情不自禁,着急了……”
世上最利之剑则是裁云,据说此剑剑身狭窄轻柔可缠于腰间,剑出之时无声无息,吹发立断,连最敏捷迅猛的鹰隼也难以逃离剑光之锋锐。
他这才回神,徐锦曦长得肖似她母亲,自然也像他的娘亲。
少年委屈的揉揉耳朵,眼睛里露出一股子企盼之意:“锦曦,只有你能帮我报仇!我这不是着急嘛!”
他自小在皇帝皇后身边长大,南京城人人知晓这么一位仗着圣眷深厚向来飞扬跋扈的靖江王。无事不敢招惹,有事更避他三分,他几时受过这等奚落?被锦曦不阴不阳的损了两句,朱守谦当场就涨红了脸就想要发火。瞧见锦曦明丽不可方物,娇俏斜睨着他的模样又软了下来:“好表妹,这怎么好意思去告状嘛,这不白让人家瞧不起!”
“好啊,去吧!赢了回头我绣个香囊给你。”